回忆忘了开口

回忆忘了开口

毕业后,安城桀留了下来。
新租的房子在一楼,装修很简单,但有个院子,不大,种满了半生不死的向日葵。
他记得,尹川夏很爱向日葵。
呵,尹川夏。
周末一大早敲别人家的门是注定要被诅咒的。安城桀一动不动趴在床上,耐心地等待着门外的人自觉离开,而那人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。他一怒跳下床,几步跨到门口,哗地一声拉开门,刚想破口大骂。
“安城桀!我是个很偏执的偏执狂!”何昔晨一脸怒色。
“嗯,看出来了。”他眯着眼吐了一口气,斜靠在墙上,想生气,却又觉着好笑,无奈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不接电话,不回短信,说好一起去看电影,却在家里睡得昏天暗地,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等你!”何昔晨有些想哭,“那么多人,全都都看着我,真叫人难受。”最后一句话低得像是对自己的耳语。
阿桀一愣,站直了身子,有些不知所措—-他完全忘记了要一起出去的事情。
看着眼前这个女人,精致的淡妆,吹弹可破的皮肤,及腰的长发,永远都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大卷,细长的双腿足以使每个男人想入非非,她的腰肢像是能扭动出各色的故事。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,却永远只能是暧昧的对象,安城桀觉得,对于何昔晨这等尤物,欣赏欣赏便罢—-高处不胜寒。
“正打算去。”他揉揉眼睛,浅笑道。
“电影已经散场了。”她突然觉得可笑,抱着胳膊轻轻笑了一下,但好像眼泪就要随之而出,于是又假装低下头。
“呵呵。”安城桀拍拍她的头,说:“还没吃早餐吧,进来,我做给你吃。”说着便自然地牵起她的手,将她领进了屋子。
何昔晨呆坐在沙发里,听见卫生间里一阵哗啦啦的水声,看着茶几上一堆乱糟糟的文件,旁边是还留着咖啡渣的杯子。她没理由地感觉鼻子一酸,随后一下站起来,走到厨房,麻利地刷碗、淘米,开始煮粥。
来的路上一遍遍告诫自己,这一次一定要狠一点,要骂他个狗血淋头,让他知道,我何昔晨不是没他就活不了!要叫他后悔,叫他难受。高跟鞋“咚咚咚”响彻回廊,一见到他却又成了无力的申诉。算了,他也不是故意的。她对自己说。你瞧,一个眼神,一句话,她又成了无望的俘虏,继续着卑微的生命,维持着所谓“再努力一下下就可以得到”的爱情。
小心翼翼,无限卑微,互相折磨,彼此伤害。
而安城桀也不是不明白。打高中时她就喜欢他,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,他们一起逛街,一起吃饭,他们偶尔也牵手拥抱,但这一切无关爱情。他太了解,有些东西,永远不会像它表面上那样。
“辛苦咯。”安城桀无奈地看着这一桌子的早点。
“快吃吧。”她低下头喝粥,味道像是酸的。想她这样一个衣食无忧受尽宠爱的大小姐,每天被一群死心塌地的追求者环绕着,不在家舒舒服服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出国,却跑出来给一个月薪两千多块的男人收拾屋子做早饭,多可笑。
安静的客厅,他们对面坐着吃早餐,他们不是恋人,他们没有爱情,他们之间只有一种很奇怪很微妙的感觉,那是万丈深渊,谁先动一步,谁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。
你瞧,又一次原谅了他。如此轻易。
这个夏天好像特别漫长。
褚良说,要不就给她何昔晨做个上门女婿,下半辈子不愁吃穿的。这是欠揍的说法,他从未动心。他是个倔强的典型人物,从高中认识何昔晨起,一直都是。他拒绝她给他买的任何礼物,拒绝一起出去的时候她付钱,拒绝一切从她身上得到任何利益的借口,虽然他是个靠奖学金才能勉强度日的穷学生,他太需要这些,然而—-倔强又成了一切不可能的可能借口。
有人问,你们还没有在一起吗?他会笑着摇头。
是怎么了呢?明明她已经够好了,可又像是好到心里装不下。
“怎么,难道你还放不下?”褚良说。

当另一个美好的周末白日梦被一阵敲门声打碎后,阿桀终于决定在门上贴个“此房无人”的标签了。哗啦一声拉开门,门外是一个穿淡青色裙子的姑娘。
“安城桀?”她居然先开口了。
他揉了揉腥松的睡眼,才看清这个瘦弱的女孩。
“尹川夏。”
我们总是这样,在不安的生活里相遇,在平淡的生活里分离,又在绝望的生活里重逢。继而抛开的时光被残忍地交出,嬉笑着叫我们看着心疼。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异口同声。尹川夏低下头,往后退了一步,他记得,这是她紧张的标志。
“我住在这儿。”他顿了顿,以便找到更好的措辞,“我是说,这是我租的房子。那,你呢?”
“这是我的房子。”她像是浅浅一笑,“只是我不住罢了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,没听你说过。那,这个……”
“我就是路过,顺便看看新房客,没事先走了。”她转身想离开。
“小川夏。”阿桀叫住她。他没料到自己还是这样叫她。
“什么?”显然她也没料到。
“能留个号码吗?”他挠挠头,“你之前那个号码不用了,以后还能联系吧?”
她看着他,愣了一会,从包里抽出一张便签,飞快地写下,飞快地塞给他,又飞快地转身跑了。
前度。
安城桀心说。
这个夏天就是这样,燥热中带着点寒意,像是冬天遗忘在树荫下的一团积雪,任阳光再怎样温暖,它都不会融化,然而见着的时候它却早已不是白色,但不得不承认,它是冬天留下的雪。
握着那张带着清香的淡蓝色纸张,那些不怀好意的往事又被勾引了出来,历历在目。像所有陈俗的故事的开端一样,他是大她两届的学长,外向,幽默,努力,有理想。她是个不起眼的孩子,瘦弱,胆小,不爱讲话,埋在新生堆里,习惯沉默。然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点――骄傲。后来他们在一起了,后来他们又分开了,故事很简单,没有大风大浪,没有轰轰烈烈,只是两个骄傲的人在一段平凡的感情里互相伤害,又互相背离了而已。其实没什么的,真的。
然而。
然而他以为他早忘记了,她也以为她早忘记了。
拿着手机,一遍遍打开通讯录,从第一个一直翻到一个叫尹川夏的号码,看了很久,然后关掉,重新打开通讯录,输了一个Y,蹦出来的号码,第一个还是叫尹川夏。他想给尹川夏打个电话,或者给她发个信息,就假装发错了人,讲些无关紧要的话。但这真是做作。
后来也只是说:“现在的号码,安城桀。”
回答:“嗯。”
嗯。这就算是一切不复存在了吧,都放下了是不是?
“你还好吗?”他问。
“挺好。”她还是不爱讲话。
“那…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找我。”
“好。”
像是初次见面那般生疏。
后来生活好像也没有变化,不过是前度而已,不过是曾经想念如今又渐渐陌生的人而已,不过是在彼此的生活里不再重要的人而已。
何昔晨打来电话说:“今天江边的烟花展,你要陪我去看。”言语中带着不安的撒娇。
“不了,没心情的。”他几乎毫不犹豫。
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,挂断了,甚至没有挽留。她算是被伤透了吧。这里每年都有烟花展,大学的时候他们不在一个学校,他不知道她多想跟他一起去看烟花,他也不知道每次她都一个人在寝室里,拿着电话翻到他的号码,却再也不敢打给他,只因他的一句:我有川夏了。
瞧,你还没有进到他心里,他心里便容不下你了。
“再去看一次烟花吧。”他发了信息给川夏。
然后是漫长的等待,他有些后悔,当初说好再也不联系的,现在是又想怎样。
他还记得那天突然下起了雨,他们都没有打伞,那棵樱花树像像是哭了一样飘了满风的花瓣,打落在地上。川夏瘦得像是要被风带走一般。
“嗯,还是分手比较好。”川夏是笑着的。
“是嘛,原来你也是这样觉得。”他有些难过,不,他很难过。他只是想说,他要毕业了,要离开这座城市了,但是他没有说要离开她。可是换来的却是“还是分手比较好”。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。
“对呀,为什么还这样拖着呢,你可以有更好的生活。”其实她想说,你可以有更好的女孩,比如,何昔晨。她知道何昔晨的存在,她也像何昔晨看待她一样把何昔晨当做自己的威胁。然而她从来不说什么,因为她知道,何昔晨,这个女孩只是太爱他了。
川夏转身走了,大雨没让安城桀看到她脸上的眼泪。大雨也没让川夏看到他的不舍。
他说,那就不要再联系了吧。
你瞧,人总是喜欢言不由衷。
阿桀躺在床上快睡着的时候,手机响了,川夏说:“这样好吗?”
他回她:“正好公司发了两张票,不看也可惜。”
多牵强的理由,等着被轻易地拒绝吧。然而,她说:“那好。”
瞧,其实她也舍不得。

两人在约好的地方见面,川夏不爱打扮,穿了一条素色的裙子。但,即使这样简单却美过任何一个女子。
“快开始了。”他有些局促不安。
“那就进去吧。”然后她开始自顾自地向前走。
他走在她身后,看着她消瘦的背影,这样的时候很容易想起从前,从前,他牵着她的手,怕她在人群中走丢。他说,我的小川夏,我还是得保护着你呢。而现在,她一个人走着,他终于等到了她长大,而她却不再需要他了。
刚找到看台的时候烟花展便开始了,人群开始骚动,继而尖叫声,喝彩声,惊呼声,一阵一阵。烟花陆陆续续地在黑夜中绽放,其实也与往日无异,但人们就是兴奋,那一瞬间一定都把自己当成了傻子。
“阿桀!你看你看,那个居然是戒指!”川夏兴奋地惊呼:“还有那个!居然是心形的哎!还有那两条鱼!还有那个!那个!好漂亮!你快看!”
川夏的脸在烟花的照耀下变得神采飞扬,她不停地用右手指着天空中绽放的烟花,左手不自觉地拽着他的袖口,激动地晃动着。时而又用手捂住嘴巴,发出惊呼声。这时候的安城桀才发现,她还是那个孩子,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孩子,只是她的外壳越来越坚硬,坚硬到他再温暖也融化不了。人群中的欢呼声未间断,夹着川夏的尖叫声。一朵朵绽放的烟花,夜空,更像是白昼。
“尹川夏,我还是那么喜欢你。”
人群嘈杂着,声浪一阵接一阵,川夏为那些烟花兴奋地欢呼着。安城桀就觉得自己真笨,她是不会听见的,然而他又是聪明的,因这话本来就只是说给自己听的,自己知道便好。
烟花凉,留下的漫天地的火药味,还有那些残骸一般的碎片散落在地上。人群渐渐散了,他们也开始往回走。
“真好看。”川夏还在回味着。
“太短暂。”安城桀看着天空说:“美的东西怎么都是短暂的?”
“错。”她也看天:“一瞬间的美才会让人珍惜,要是它永远地那么美下去,谁还乐意跑出来看啊。”
“呵呵,也对。”安城桀看着这个叫他心疼的孩子,有些难过。
“唔……安城桀,你能帮我好好照顾那些向日葵吗?”她用试探性的口吻问道,“那些都是爷爷种的,有些舍不得。”
“嗯,好。爷爷呢?”
“去年去世了。”
“这样……”他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了,但接下来他又问了个更叫他难堪的问题:“那爸妈呢?”
“早就去世了。”她笑笑。
“为什么你从没有说过。”
“我不爱讲那些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“而且你也没问。”
“是呀,你有好多话都不爱讲。”他笑笑,“我太看不懂你了。”
“你不也是吗?你说你会离开这里,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,但你又出现了。”她倒不介意他说了什么,“我们都有防备心。”
沉默,又是沉默。
他们之间有太多误会,太多秘密,那么骄傲地在彼此之间筑上一道道的墙,于是时光将他们隔开,再也看不到听不见,最终离开了彼此的世界,渐行渐远。
“我能回去取个东西吗?”川夏问,“不介意吧?”
“下雨了!”他突然叫出来,两只手撑起,挡在她的头上,像一把巨大的伞,“那就一起走吧!”
“最后一班公车!”她笑出声来,拉着他的手开始奔跑。
像曾经发生过的无数次的这样的场景。
他们住在同一个城市,坐同一辆公车,经过同一个街道,躲过同一场雨,却再也不能在咫尺间寻得彼此。这是多么讽刺的结局,量他当初怎么也不会猜测到。
“到了。”阿桀回头看她。
“嗯。”她有意避开他的目光,“今天,谢谢你了。”
“没事。”他有些难过地笑她:“进来取走你的东西吧。”
她低着头走进去,在一个柜子里搜出一个盒子,又低着头折出去,没有说话,而他一直在看着她。
“小川夏。”他叫住她,她回过头愣住,两人都愣住,屋外的雨哗哗地下着,“唔……这么大的雨,给你拿把伞。”
他进屋给她取了一把很大的伞,“路上小心,给我打电话!”
她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,转身走了。背影渐渐消失在大雨中。他转身回屋,却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叫他。
“阿桀。”
他回过头,看见了黑夜大雨里的何昔晨。冻得瑟瑟发抖的何昔晨。她全身都湿透了,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她好看的头发,平日打理得那么井井有条的头发,此刻却像海藻一样胡乱地贴在脸上,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,像一个路标,颤抖着,好像在哭。红色的包包孤零零地扔在一旁,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焰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安城桀也冲到了雨里。
“我,我就是,来看看你。”她哆嗦着,“打你电话都没有人接,你是不是生我气了,对不起,我不该挂你电话。我怕你不理我,我一下班就等在这里了,没想到……没想到看到了她,她又回来了……你瞧,我永远没办法取代她是不是,只要她一出现,你立马就会扔掉我。”她果然是哭了,说话有些不清楚。
安城桀忽然觉得有些难过,这么多年,这是第一次。他什么也没说,轻轻揽过她,把她抱到自己怀里。她就哇的一声哭了,像是很久没有哭了,要一次发泄掉所有的怨念。
雨越来越大,还伴着些雷鸣,有一辆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,照亮了两个相拥的人,然后又暗去,驶入了前方漫无边际的黑夜中,黑夜的那头,站着孤单的尹川夏,她的手上,拿着安城桀的外套,撑着伞,看着黑夜这头的故事。

雨停了,天晴了。

后来,尹川夏一直没有来电话,他发了几条信息,她一直没回。他要走了,越来越忙,也就没有去找她。最后那天他打电话给她,她没有接,他又打,还是没接。他发了信息过去:“小川夏,我要回去了,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,好好照顾自己,有事给我打电话,再见。”
过了很久很久,尹川夏打来了电话,她又沉默了很久,只一句:“我去送送你。”
下午到了火车站老远就看见了安静的尹川夏,她的头发好像又长长了,刘海遮着眼睛,看不见她的表情。她坐在杂乱的人群里,却完全没有被干扰的样子。
安城桀提着一个简单的包,两个人坐在候车大厅等着检票,谁也没有说话。尹川夏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,上面有一块泥,有些难看。安城桀时不时地偷偷看她,希望能说点什么,但这气氛似乎一直那么尴尬着,没有改变。
“开往苏州方向的列车很快就……”
“要检票了!”尹川夏忽然站起来,叫了一声。
“嗯,我得走了。”安城桀平静地看着她。
“是啊,要走了呢。”她脸上绽放出干涩的笑容:“再见,安城桀,再见……。”
人们都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,向检票口拥挤着,安城桀也在其中,跟着人群向前挪动。川夏跳到了旁边的椅子上,看着人群中的他。
“安城桀!”她忽然叫他。他艰难地转过头,但身子还在跟着人群向前。
“我还是那么喜欢你!”
“请乘坐XXX次列车的乘客到X号窗口检票!请乘坐XXX次列车的乘客到X号窗口检票!”
“你说什么?”他大声问她。
她没有说话,呆呆地看着他,一颗眼泪掉下来,他看不见。尹川夏那么突兀地立在人群里,像人海中的一座孤单的灯塔。他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,笑着跟她招了招手,渐渐消失在远处。
恍若隔了半个多世纪,当川夏回过神来的时候,候车厅里的人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。这世界其实就是这样,我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,却也只是过客。有些人来了,我们会问他,打哪儿来?而有些人走了,又怎么会记得。

从车站出来,她扔掉了电话卡,又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,一个不再难过理由。
他们那么骄傲,他们才听不见彼此的心声。
她仰起脸,阳光抚摸着她,她又像是回到了19岁,那是记忆里的时候,那时候大家都开玩笑叫她胆小鬼,但没有人知道她多讨厌这个称呼。直到有一个人出现,他喜欢叫她小川夏,他喜欢拍她的头,他那么欣赏她,像是自己的宝贝。他不知道,何昔晨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多骄傲地说“不可能”,他也不知道,分手的时候她哭得多难过,但她才不会说舍不得。
帮她管房子的章阿姨说,以前那个房客走了,又得找新房客了。
她没说话。
阿姨说,他给你留了封信。
信上说:“川夏,我欠她的太多。”
她知道,那个她,叫何昔晨。他说他欠她的太多。
于是她才知道,那天他决定和另一个人踏上去加拿大的航班。
很多年以后,我们也许会想起来,我们单薄的青春,淡淡的记忆,岁月里的光景,会像老旧照片一样让往事历历在目。不知道流年是怎样穿过我们的手指,流淌得如此干净。
就像他不知道,那个烟花绚烂的夜晚,她听到了他说,我还是喜欢你。
就像她也不知道,那个拥挤嘈杂的车站,他也听到了她说,我还是喜欢你。
只是回忆忘了说,于是我们才这样,不停地,错过。
【完】

作者:卬豆
2010/12